1909年,美国农业学者富兰克林·金考察东亚农业后,写下《四千年农夫:中国、朝鲜和日本的永续农业》。作为“文化他者”,金博士敏锐捕捉到东西方农业在物质和行为层面的差异,并得出重要结论:如果(美国)要一直保持和平状态,不受饥荒和瘟疫的困扰,我们就必须自我东方化。“自我东方化”的要旨是东方人对土地的态度——虔诚。这样的描述或许是真实的,但作者并不知道形成这幅图景的“耕读传统”究竟是什么。
传统农业是中华文明得以持续发展的根基所在。中国古代哲学理论、价值观念、科学思维及艺术传统,大都受到农业文化的影响。例如天人合一肯定人与自然的统一关系,这也是农业生活的反映。乡土中国的文化景观皆来自农耕文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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耕读文明:农耕文化升级版
流淌千年的耕读文明上游,到宋代汇聚成洪流。随着唐代中后期士族门阀瓦解,以及宋代社会的大发展大变革,在文化方面出现三大新形式:一是平民百姓可以通过科举入仕;二是教育发达,文化普及,以农民为主的广大民众有学习知识的热情和条件;三是大量落榜考生未能科举入仕,沉淀在农村家乡,以新面貌继续务农。因而,边耕边读成为常态,耕读二字联合,作为专词在宋代应运而生。
耕读文明源远流长,由零星的隐士行为发展成士人行为,再扩展为普通的农家行为,从特殊现象到普遍的人生信条、生活模式、价值取向。具体来说,对农家而言,读书不再是奢侈品,而是必需品;对士人而言,耕读不仅是科举必须,也是生活乐事。
龚自珍在《农宗》中的归纳精辟透彻:礼莫初于宗,惟农为初有宗。作为国家权力象征的“社(土地)稷(谷物)”,也是与忠君孝悌的宗法伦理捆绑整合,框定传达天人合一、耕读传家的观念制度。
在中国传统语境中,耕与读绝非两种各自为业的营生技能。以耕读为方法,以传家为价值核心的中国农业,含纳农业生产的主体对象、观念、制度、技术和审美。它不仅是一种价值观念、社会制度、美学理想,也是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载体和产物。
梁漱溟在《中国文化要义》中讲得明白:耕读传家、半耕半读人人熟知,在中国耕与读之两事,士与农之两种人,其间气浑然相通而不隔。农耕中国的上层建筑和乡土知识在耕读之间相互融通演绎,在文明发展的过程中,耕与读的关系亦变动交叠。
耕读统一才能形成耕读文明。耕读文明是文化普及和可持续发展的深化形态,把文化融进社会不可或缺的生产活动,号召士人像重视读书一样重视农业,号召农民像重视生产一样重视文化。正如两宋之际的李石在眉州劝百姓耕读结合时所云:“稼与学并兴。”这种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结合、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并举的模式,既是生产模式也是生活模式。
对比观察今日之“鸡娃”教育,农业不曾有一席之地。今年中央一号文件特别提出“开展耕读教育”。事实上,文化与农业较好结合,对于民族文化素质的提高具有直接且深远的作用,耕读传家堪称农耕文化的升级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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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村振兴:耕读文明新复兴
“人生在勤,当以力田为先”,辛弃疾在江西农村居住了20多年。“既耕亦已种,时还读我书”,陶渊明41岁辞官,把耕读生活中悠然和谐的人居环境描绘为世外桃源。
“百艺莫如耕读好,千金难买子孙贤。”几乎每个乡村都有祠堂和宗族运作管理体制。在宗法制的传统农村,耕读传家是百姓根深蒂固的生活理想。宗族教育是宗族事务的一件大事,每个宗族都期望自己的族人有读书人,能出秀才、举人、状元。“读而废耕,饥寒交至;耕而废读,礼仪遂亡”等家训都反映古代耕读文化在乡村的兴盛,也反映耕读之家的文化传统和传家寄托。
耕读并非单指耕田与读书,而是包括农耕基础上所有生产活动,及其建立在儒学内核上的有关道德礼仪、教化伦理的全部内容。耕读的特点主要有以下方面:其一,实行体力劳动与读书求知相结合的文化模式。其二,弘扬仁爱精神,构建怡情养性的文化生活。其三,崇尚“读书荣身”,注重读书效果。其四,鼓励博览群书,以文会友。
耕读文明与当前的乡村振兴相交融,发展出一个个“看得懂、学得会”的现实范本。在天津举办以耕读传家为主题的农民读书节,“三农”主题图书大篷车深入村镇集市、农家书屋、村镇讲堂。
在重庆长寿,“慢城”建设正与乡村振兴有机融合。传统川东农村里,一个“湾”就是一个农民聚居点。这里主打“白墙青瓦素雅风”的秀才湾,不搞大拆大建,挖掘耕读传家的文化内涵,将有百年历史的保合书院原址修复,供中小学生研学体验,感受诗、书、礼、乐等传统文化。
在江苏常熟,围绕蒋巷的农耕文化,特色民宿蒋巷书院的客房以二十四节气命名,让古村的住客既感受到诗意般的江南风景,又亲近脚下的土地。
乡村振兴需要深挖农耕文化的乡村旅游价值,形成文旅融合的发展路径,如此既能保护和传承文化遗产,又能使乡村文化更快更有效地转型。当然,耕读文化在新时代的复兴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。重点应是健全新耕读文化行政管理机制,营造浓厚的新耕读文化区域保护和开发氛围,挖掘新耕读文化特有价值,协调各层次利益关系,共建新耕读公共文化服务体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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